明日入梅。
堰城闷在潮热的空气里,到深夜也没凉快下来。老旧的空调不顶用,像犯了痨病的老牛一样哼哧哼哧,半天吐不出两口冷气。
厚厚的一本行测真题集摊在桌上,只做了两页。孟遥心里烦躁,坐在椅上,弓着腰去够帘子后面床边上的空调遥控,又使劲摁了几下。她找了支木簪子,把头发绾起来,坐着发了一会儿呆,重新拿起笔。
桌上的手机一振。
孟遥怕吵醒妹妹,赶紧接起来,掩上门去客厅。
电话是苏曼真打来的,喊她出去喝酒。
孟遥一看时间,十一点半了。
苏曼真说话醉醺醺的,孟遥有些不放心,挂了电话,回房间换衣服。
孟瑜拉开布帘,迷迷糊糊地喊:“姐?”
“没事,”孟遥把头发从T恤的领子里拉出来,拿上钱包钥匙,关了台灯,“我出去接一下曼真。”
苏曼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,整个人挂在孟遥肩上直往下滑。孟遥走过两条街,到了苏曼真家门口,累出了一身汗。苏曼真家住在柳条河边,朝北的窗户一推开就能望见河水。
苏曼真嘴里冒胡话,抱着她不断喊“遥遥”。孟遥苦笑,一手搂着她的腰,一手敲门。
半晌,没人应。
孟遥从苏曼真包里摸出钥匙开门,搀她进卧室躺下,替她脱了外衣外裤,打开了空调,待温度降下来,抖开空调被给她盖上了。
孟遥怕她口渴,又倒了杯清水,放在床边柜子上。
孟遥坐了一会儿,正要走,苏曼真手机响了一声。孟遥拿过来看了一眼,瞥见“丁卓”两个字,就又把手机放回去了。
孟遥摇了摇苏曼真的手臂:“我先回去了,你要是口渴,水在这儿。丁卓给你打电话了,你醒了给他回个短信。”苏曼真嘟哝着应了一声,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见了。
孟遥把台灯拧暗一点儿,带上门走了。
夜里闷热,没有一丝风。
孟遥额上背上的汗珠扑簌簌往下落,她心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。
经过三道桥的时候,孟遥往柳条河里看了一眼。一轮惨白的月亮映在黑沉沉的水里,边缘晕开了。孟遥加快了脚步,路灯光越过树枝,将她的身影拖出不规则的影子。
到家,孟遥又冲了个凉,还想再写一会儿题,却是如何也看不进去了。她平常不这样的,今天不知道为什么,总是心绪不宁。
孟遥关了台灯,去床上躺下。
孟瑜翻了个身,嘟囔:“曼真姐回去了?”
“嗯。”
孟瑜打了个呵欠,往里让了让。孟遥侧躺下,脸枕着手掌。书桌上的电脑电源线接头上有指示灯,电充满了,散发着一点儿幽绿的光。孟遥看了一会儿,伸手拉上布帘。
睡到半夜,孟遥被热醒了。
她一头的汗,伸手去摸枕头旁边的空调遥控——按了两下,没反应。
她掀开布帘看了一眼,电源接头的绿光熄灭了。
孟瑜也醒了:“怎么这么热?”
孟遥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,翻身下床,把窗户打开,外面起了一点儿风,缓缓地吹进来,时有时无。
孟遥从抽屉里找出扇子递给孟瑜:“估计是保险丝烧坏了。”
她拿手机照明,又去外婆的房间看了一眼。外婆睡得踏实,并没有醒。她打开窗户,点了盘蚊香,放在床边上,又去电闸那儿看了一眼——没跳闸,隔壁和对面同样一片黑暗,看来是真的停电了。
孟遥回到床上,孟瑜将扇子盖在胸前,已经又睡着了。
孟遥躺了下来,睡不着,胸口憋闷,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。她拿起扇子,慢慢地摇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听见空调“嘀”的一声,笔记本电源指示灯也跟着亮了。
孟遥重新打开两间房的空调,倒了杯水喝,又回到床上躺下,闭眼躺了很久,总算迷迷糊糊有了睡意。思绪飘散前,她听见外面遥遥地传来几声狗吠。
清早,孟遥被雨水噼里啪啦浇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吵醒了。
她起床往外看了一眼,暴雨如注,整个世界都被笼在白花花的雨幕之中。
她洗漱完毕,去厨房做早饭,等油烧热时,忽然听见“嘭嘭嘭”砸门的声音。
孟遥赶紧关了液化气灶过去开门。
母亲王丽梅浑身湿透,将门板一推,手叉腰,大喘着粗气:“曼真,曼真出事了!”
孟遥愣了一瞬,将王丽梅一推,伞也没打,一头冲进雨中。
道路湿滑,这一路过去雨势磅礴,前路似消失在厚重的迷雾之中,她在路上跌了一跤,顾不上停下来,爬起来继续跑。
到时,苏家门口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孟遥远远听见里面传出凄厉的哭声,身体一震。
直到这时候,一直被她刻意封闭的知觉才苏醒过来。
耳边,听见有人议论。
清早,住河岸边的邻居听见了打雷声,起床收衣服,一推开窗,望见被密集的雨点敲出层层涟漪的河水里,浮着一抹刺目的红色。
邻居定睛看了片刻,认出那是条红裙。
再看,那浮在河面上的,不是水草,是一头黑色长发……
屋里静悄悄的,只有风雨潇潇,有些雨拍在玻璃窗上,有些从半开的窗户飘进来。
孟家住在一栋破旧居民楼的一楼,两室一厅。两间卧室一北一南,南面那间面积大采光好,外婆和母亲王丽梅在住。北面这间逼仄背阳,孟遥和妹妹住,一到阴雨天气,地面回潮,阴暗潮湿,白天都得开灯。
“姐……”孟瑜立在门口,往里看了一眼,孟遥站在窗前,清瘦的影子和黑暗融为一体。
孟遥回神。
孟瑜打开灯,瞧见窗前的书桌被雨打湿了一大片。“怎么不关窗。”她走过去关上窗,拿起一旁堆叠的纸箱子上的抹布,把桌面擦干净,“妈刚才打电话,让我们现在过去帮忙。”
天快黑了,沿河人家灯火渐次亮起来。雨水浇在雨衣上,沙沙作响,姐妹两人又加快了脚步。
苏家是一栋三层小楼,带个院子。两人远远地就看见门前支起了雨棚,檐下挂起了白灯笼。
孟遥瞧着夜色中那一排雨雾里的白灯笼,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两人走到檐下,脱下雨披,跺了跺雨靴上的水,把伞收起来立在墙边。夜风发凉,吹着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灯光照得雨丝发亮,前方雨棚底下,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。
孟遥眯了眯眼。
孟瑜轻轻一推她的胳膊:“是不是丁卓哥?”
孟遥没答,过了一会儿,那人朝着两人走过来了。
孟瑜赶忙一挥手:“丁卓哥!”
那人也朝她挥了挥手。
他身上的衬衫让雨水浸成了深沉的黑色,身上一阵潮湿的水汽,发上眉上也沾着水,脸上没有丝毫表情。
孟遥的嗓子有点发干,打了声招呼,丁卓点了点头,三人都沉默着。
半晌,丁卓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,低头往手里看了看,似乎是在确定打没打湿,而后又摸出打火机,按了两下,把含进嘴里的烟点燃,长长地吸了一口:“你们先进去吧。”
孟遥的心口发堵,点了点头。
丁卓手指夹着烟,立在那儿久久没动,孤孑的一道影子拖在台阶上,雨丝一阵阵飘在他背后。一阵风刮过来,腾起一阵青烟,烟灰落在他脚边的地上。
孟遥心里越发觉得沉甸甸,她别过头,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,而后拉住孟瑜的衣袖,哑声说:“进去吧。”
院子里搭起了雨棚,牵上了电线,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底下摆着几张桌子,几条凳子。雨水从雨棚顶上一股一股地流下来,在水泥地上溅起雨花。
孟遥站在门口往里看,一楼客厅里坐得满满当当的,孟遥认不全,只看出有几个是苏家的亲戚。
孟遥没有进去,似乎是因为胆怯,又或是其他。踌躇之间,在大门外抽烟的丁卓走了进来。他看了一眼孟家姐妹,略一点头,也没说什么,径直走了进去。
人群之中,苏曼真妈妈陈素月站了起来。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针织开衫,神色憔悴,两眼红肿,只剩两条细缝。她往玄关望了一眼,脚步一停,声音顿时哽咽:“小丁……”
丁卓赶紧走上前去。
陈素月一把抱住丁卓,嚎啕大哭:“小丁啊……曼真……曼真……”
丁卓紧抿着唇,一语不发,手掌按在陈素月背上,双目低垂。
苏曼真父亲医院的副院长,苏家在堰城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。堰城地方小,平常哪家丢了狗,都能在地方晚报上占个豆腐块,如今出了淹死人的大新闻,自然迅速成为了大家饭桌上嚼了又嚼的谈资。
小报记者来门口堵了几回,都被平日温和谦恭的苏钦德轰出去了。这些记者吃了闭门羹,转头就添油加醋一通乱写,不过一桩普通的意外溺水事件,却被人杜撰成了“罗生门”。
吃过晚饭,苏家亲戚商量好了治丧事宜,到深夜,灵堂就布置起来了。
家里只有外婆一人,孟瑜吃过晚饭先回去了,而孟遥和王丽梅回到家,已是凌晨两点。
只睡了三小时,孟遥就起床了,和王丽梅简单洗漱,赶去苏家继续帮忙。
连日的雨,温度降了许多,吹来的风带着清寒。五点天还是暗的,只有路灯亮着,黑暗伴着微雨,沿途石榴花落了,一地的残红。
这条路,孟遥和曼真以前常走。
苏家灯火通明,灵堂里已有人守着了。
孟遥一踏进去,就看见了立在灯下的丁卓。他似乎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,一手插在裤袋里,背挺得笔直。
孟遥将目光投向前方。
灵堂正中摆了幅苏曼真的大幅照片,照片中的她笑得很美。
那是幅艺术照,以前挂在曼真的卧室里,也是她生前最喜欢的照片。
孟遥凝望着照片,心中的隐痛像潮水一样漫上来。
天亮,苏曼真初中、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和老师陆陆续续前来吊唁。雨时下时停,天一直没见放晴。
到中午,孟遥正在帮忙汇总吊唁的名单,丁卓走了过来。
孟遥抬头看他。
“我出去一趟,”丁卓沉声说,“如果曼真的同学来了,麻烦你接待一下。”
孟遥点头。
丁卓走到门口,拿了两柄伞,迎着小雨出去了。约莫半个小时,丁卓连同另外一人回来了。
来者是苏曼真的恩师,姓冯,在旦城美术学院油画系任教,他腿脚不便,听闻爱徒罹难,还是立即赶了过来。
丁卓收起伞,搀着冯教授迈上台阶。冯教授拄着拐杖,费力地跨出一步,缓缓拖着另一条使不上力的腿。
一旁曼真的妈妈陈素月看见了,赶紧迎了上来。她手里攥着一条手帕,眼睛红肿,上去握住了冯教授的手,只说了两个字就又开始哽咽。
冯教授拍了拍她的手背,长叹一声:“苏夫人,节哀……”
苏钦德也上来同冯教授握了握手:“天气不好,您过来费心了。”
冯教授叹气:“怎能不来见曼真最后一面。前阵子她还说同小丁订婚了,回头要请我吃饭,转眼……”
陈素月一声呜咽,将头靠在丈夫肩上。
丁卓扶着冯教授,往曼真的棺前放了一束白菊。冯教授两手使劲撑着拐杖,凝望着曼真的照片,良久无言。
陈素月手里的手帕已经湿透了,见此情景,又忍不住拭泪,时而掩嘴咳嗽。
“阿姨,”孟遥走上前去,伸手去扶陈素月的手臂,“您要是累了就先进去休息一会儿吧。”
陈素月没说话,用帕子遮着嘴唇,手臂轻轻一扭,躲开了。
孟遥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。半晌,她收回手。
苏钦德倒是冲她很淡地笑了一下:“这几天也是辛苦你了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
“小孟呢?怎么没看见她?”
“和我妈在一起。”
几个人便又沉默了。
过了一会儿,孟瑜过来喊孟遥帮忙,孟遥向苏钦德点了点头,跟孟瑜去后面。
这晚直到忙到凌晨一点,孟遥才跟王丽梅回到自己家里。
孟遥很累,却没有一点睡意。她冲了个澡,坐在椅上,呆坐着,也不知道自己在看着哪儿,心里又在想些什么。
头发还滴着水,身前背后衣服洇湿一大片。
许久,孟遥轻轻拉开抽屉,从里面翻出三个硬壳的笔记本。高中时,曼真提议两人写交换日记,这一写就写了三大本。
她翻开一本,只读了两行,眼前就一片模糊。
门外响起脚步声。
孟遥赶紧放了笔记本,手指在纸上洇开的水印上使劲擦了两下,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门。
是外婆起夜。
外婆睡眼惺忪地看着她:“遥遥,还没睡啊?”
孟遥摇了摇头:“您睡吧,我头发干了就睡。”
外婆叹了一口气。
等外婆上完厕所,孟遥在客厅沙发上低头坐下。身后的窗上,雨水滴答滴答,敲出单调的节奏。
她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方才看到的曼真在日记里写的话:
遥遥,我总相信,到七老八十的时候,我们还能化好妆一块儿出去喝下午茶。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,可能是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吧。
——这个约定,你要践诺,我也必不违约。
出殡那天,终于放晴了。孟遥坐在车上,被地上积水反射的阳光晃得眼睛发疼。
车队将遗体送去殡仪馆,告别之后,便要送入火化。
这是曼真出事以后,孟遥第一次看见她的遗体。
哀恸之声此起彼伏,陈素月扶着棺材哭得气断声吞。
孟遥眼里噙泪,呆望着棺材中已然阴阳两隔的挚友,想哭又不敢,怕一落泪,这事就真成了定局。
时间到,盖棺。
已快要哭得休克的陈素月被丈夫抱在怀里,她细瘦的手指攥着衣襟,声音凄凉地喊着:“曼真……”
棺盖合上。
心里像是被人放了一记冷枪,孟遥背过脸去,泪流满面。
骨灰安葬后的第二天,烈日当头,前几天的雨恍如一场梦。
苏家灵堂撤了,打扫干净。有人搭了梯子去摘檐下的灯笼,孟遥立在台阶下,抬头去看。
那人摘下灯笼,便直接往地上一扔。纸糊的灯笼,一下便摔破了,露出里面竹篾的骨架。
孟遥站了片刻,上前将灯笼捡起来。
“没用了,扔了吧。”
孟遥低头,看了一眼手里的灯笼:“还是留着吧。”
孟遥提着摔破的灯笼回家,经过三道桥的时候,在桥上停下了脚步。
桥下河水缓流,映着日光,波光潋滟。
孟遥忽然想起了从前。
曼真水性很好,孟遥学游泳还是曼真教的。以前夏天热,在河边纳凉,曼真一猛子扎进水里,一口气游到视野尽头,又游回来,见孟遥还坐在岸边犹犹豫豫,忍不住嘲笑:遥遥,你倒是下来啊!水里又没鳄鱼!
然而……
“孟遥。”前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。
孟遥抬头,看见桥那头站着丁卓。他穿着白衣黑裤,手里提着一个行李袋。
孟遥也没往前,就站在原地:“要走了?”
丁卓点头。
“冯教授走了吗?”
“上午送走了。”
丁卓的目光在她手里提着的灯笼上扫了一眼。
“听我妈说,你要回来考公务员?”
“孟瑜明年要高考了,外婆身体差,离不开人。”
丁卓怔了一下,把行李袋搁在地上:“陈阿姨那儿,能不能拜托你多照看?科室忙,我实在请不出更多假了。”
孟遥点头。
“冯教授说准备给曼真办一个画展,如果你有时间,等筹备好了,可以过去看看。”
“好。”
虽有曼真这一层关系,但两人也没有太多的交情,站了一会儿,便无话可说了。丁卓提起行李袋:“赶火车,我先走了。”
孟遥点点头。
丁卓沿着河岸走了,孟遥收回目光,仍旧看着桥下。
站了一会儿,日头晒得人眼花,孟遥过桥往家走。
走出去约莫五百米,孟遥看见丁卓站在河岸的护栏边上。
他略微弓着腰,肘撑着栏杆,嘴里衔着烟,目光落在岸下的河面上。人来来往往,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身后经过,留下一串清脆的“丁零”声。风吹起,白色衬衫鼓起来,又往背上贴去。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,一动不动,仿佛有一堵墙,把他与世界隔开。
孟遥也站着没动,手里的灯笼被微风吹着晃了一下,破裂的白色油纸哗哗作响。
她转过头,将目光投向静静流淌的河水,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。
她觉得,同样有一堵墙,砌在她的四周。
她出不去,也没有人进得来。
绝症晚期的病人,都是数着日历上的天数过日子的,一分一秒都是漫长的煎熬——孟遥时常也会有这样的错觉。可绝症病人总能等来被死亡审判的那一天,孟遥却不清楚心中的无助和消沉之感,何时才会有尽头。
她看书、做题、照顾外婆,在几无变数的琐碎之中,时间一晃到了十一月中旬。
这天王丽梅下班回来,告诉孟遥陈素月生病了。
“怎么病了?”
王丽梅叹了口气:“这半年,曼真走了她就没高兴过……我听她家保姆说,她每天就只吃两口饭,这样能不病吗?”
吃过晚饭,孟遥买了一个果篮,去医院探望陈素月。
陈素月住在高级病房,清静人少。孟遥敲门进去,她正歪靠在床上,电视开着,放着吵吵嚷嚷的购物节目。
“阿姨。”
陈素月很淡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孟遥把果篮放在一旁的柜子上:“您好些了吗?”
陈素月的目光定在电视屏幕上,语气仍是不咸不淡:“还好。”
孟遥见床边柜子上放着苹果:“阿姨,我给您削个苹果?”
“不用,我不吃。”陈素月语气生硬。
孟遥一怔,忙将伸出的手收回来。
孟遥心里发堵,在一旁椅子上坐下,无所适从地陪着看了二十分钟电视。期间,她屡次想开口同陈素月说点什么,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终于坐不下去了,孟遥起身告辞:“阿姨,那我先回去了,您要是有什么事,给我打电话。”
陈素月表情平淡,好似没有听见。
孟遥走出病房,轻轻关上门。走廊里几无人声,孟遥听见自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。
走到楼梯口,孟遥恰巧碰上了苏钦德。
孟遥停下脚步:“叔叔。”
“大孟,”苏钦德笑了笑,“去过病房了?”
经过苏曼真的事后,苏钦德一夜之间就显出老态,这会儿两鬓白发让日光灯一照,终于也是藏不住了。
“嗯,这两天家里有点事,早该过来看看的。”
“没事,你阿姨她……”苏钦德叹了一声。
孟遥嘴唇动了一下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安慰的话,不管怎么说,分量都太轻。
“你回去吧,我去病房看看……”苏钦德笑了一下,“每天给点儿葡萄糖,还是输得起的。”
他估计是想开个玩笑,然而两人都没能笑出来。
医院,走着走着,又去了河边。
柳条河自西向东,贯穿了整个堰城,怎么走都绕不开。
夜里的柳条河全然不似白天那样碧波浅浅,月光灯光碎在河水里,却衬得没光的地方越发显得暗,像是巨兽大张的嘴,或是深渊的入口。
孟遥被自己这联想弄得浑身不适,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远离河岸。河流缓慢,灯火轻轻晃动。孟遥的视线被牵引着,定定地看了许久。
第二天,孟遥熬了汤,给陈素月送去。
她在北京工作过四年,为了省钱,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下厨房,厨艺也就这么慢慢地磨出来了。
进了病房,孟遥叫了一声“阿姨”,把保温盒放在柜子上,揭开盖子,拿带来的洗干净的碗盛了小半碗。
汤是鸡汤,她特意起了大早去菜场买来的土鸡,加牛奶熬了两小时,起锅的时候,上面的浮沫也仔仔细细地滤去了。
孟遥把碗放着,等了一会儿,等不烫口了,端起来递到陈素月跟前:“阿姨,喝点汤吧,这个汤不腻。”
陈素月往她手里看了看,还是伸手接过去,持着调羹,舀了半勺尝了尝。
她只喝了三口,就把碗递回来了,淡淡地说:“熬得挺好的,费心了。”
“再喝点吧?”
陈素月抽了张纸,很缓慢地擦了擦嘴:“饱了。”
“那……”孟遥顿了顿,“那我把保温盒就放在这儿,您要是想喝的话……”
“带回去吧。”陈素月打断她。
孟遥怔了怔,垂下目光,微抿住唇,也没再说什么,把带来的东西又一点点收起来。
坐了一会儿,到了该回去给外婆做饭的时间,孟遥起身告辞。她提着保温盒刚走到大厅,电话响了起来,是苏钦德打来的。
“大孟,医院吗?”
孟遥告诉他自己在大厅。
“你等会儿,我跟你说两句话。”
不一会儿,苏钦德从楼上下来了。
住院楼后面有个亭子,中午没什么人过来。两人缓慢踱步到了亭中,苏德钦几番欲言又止,终于略带歉意地看向孟遥,勉强笑了笑:“大孟,这段时间,你们都跟着操心了。”
孟遥静静地听着,心里很清楚他并不是要说这个。
“这话,我也是真说不出口,你跟曼真,我是看着长大的,如今……”苏钦德叹了口气,“你阿姨的情况,你也看到了。她宠你和宠曼真是一样的,你也是知恩图报的好姑娘。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,你跟曼真一块长大,曼真出事了,你肯定也不好受,但是……”
苏家帮了她们很多。
孟瑜刚出生没多久,孟遥的父亲就过世了,王丽梅不得不一人扛起了整个家。她为人勤劳,做事认真,在苏钦德家里谋了个当保姆的差事,一干就到了孟遥上高中。因为这个,孟遥和苏曼真认识并且成了好朋友。苏钦德和陈素月是善良的人,在各方面都施以援手。后来,王丽梅又在苏医院工作,干的事儿比以前多,但也比当保姆时挣得多。
两家人有十几年的交情,在孟遥心中,苏钦德和陈素月跟她的亲人没什么两样。
“叔叔,”孟遥抬头看着苏钦德,“没事儿,您直说吧。”
苏钦德越发显得难堪,他是饱读诗书的人,向来遵循以理服人这一套,从没想过有一天得对一个小姑娘提出这样伤人的要求。
“大孟,叔叔拜托你,这段时间,你暂时别来看我们了。”
到了十二月,寒潮来袭,空调彻底坏了,夜里屋子里冷得如同冰窖。孟遥熬夜做考试前的最后冲刺,每夜开一盏小灯,看书做题,手脚冻得毫无知觉。
好不容易将这阵子熬过去,结束了考试,接下来又是难熬的等成绩时间。王丽梅性子急,出门回家总要问问成绩出来没,问得孟遥心烦意乱。好在王丽梅白天上班不在家,孟遥中午跟外婆吃完饭,总要骑车到市里唯一的图书馆去待一两个小时。
这日,王丽梅下班回来,发现孟遥正在指挥两个工人给卧室换空调。王丽梅嘀咕了两句,回厨房做饭。
没一会儿,空调装好了,孟遥送走了工人,去厨房帮忙。
王丽梅立马发作了:“冬天开空调就是浪费钱。”
孟遥淡淡地说:“不至于缺这两个钱,早晚要换的。”
“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,你现在工作辞了,又没收入,外婆每天要吃药……”
孟遥皱了皱眉。
王丽梅把挂在门后的围裙取下来穿上,而后老调重弹:“你成绩出来没?按理说该出来了吧?”
孟遥拧开水龙头,淘洗蔬菜。水流声中,她开口:“妈,我准备出去工作了。”
王丽梅一顿,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孟遥:“你说什么?成绩出来了?没考好?”
孟遥没吭声。
“那你准备去哪儿?”
“还没定。”
王丽梅拧着眉:“你走了,外婆怎么办?”
孟遥胸口发闷,只说:“待在家里难受。”
“多难受?日子都不过了?”
“我已经跟苏叔叔谈过了,他说以后不给你排夜班了。我出去工作,工资比在这儿高,是一样的。”
“大城市物价高,你自己还要租房,工资高有什么用……遥遥,既然回来了就别折腾了,你年纪也不小了,是不是该多替家里考虑考虑?”王丽梅盯着她,目光带着审视,“遥遥,你不能这么自私。”
孟遥被这句话刺了一下,头垂得更低,语气却越发坚决:“我已经考虑好了。”
王丽梅把目光在孟遥的脸上定了许久,然后伸手去开燃气灶,声音冷硬:“随你。”她忙碌起来,只当孟遥是空气,再不看一眼。
孟遥在旁边立了一会儿,无声地叹了口气,出去了。
孟遥拿定主意的事,绝无更改的可能。之后王丽梅劝孟遥再去试试地方的公务员考试,都被孟遥给回绝了。
这年春节,过得愁云惨淡。
开年以后,孟遥便开始投简历找工作。
三月的一天,孟瑜下晚自习回来,一打开门,见孟遥正在收拾东西,吓了一跳:“姐,你这是要去哪儿?”
“明天下午去旦城面试。”
“要出去工作?”
“嗯。”孟遥放下手里的东西,转过身来看着她,“怪不怪我?”
孟瑜笑了:“怪你干吗?我本来就不赞成你回来考公务员。稳定是稳定,一个月就两三千块钱工资,能干什么?”
从小到大,孟瑜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,包括填志愿,包括找工作。
孟遥看着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妹妹:“那家里的事……”
“知道,有我看着。”
“成绩别落下。”
孟瑜笑着说:“你啰唆不啰唆啊?”
风刮了一夜,清早起来,却并没有下雨。东边天空太阳喷薄而出,依然是个大晴天。
孟遥迎着晨光去菜场买菜——外婆有高血压,在吃东西上要格外讲究,早起买的蔬果蛋奶都更新鲜。
孟遥赶到时,菜场已经热闹了起来。
她正挑着空心菜,旁边忽然有人出声:“孟遥?”
孟遥转头,是丁卓的妈妈。
丁妈妈面容白净,比实际年纪看着年轻。她穿了件浅色上衣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。
孟遥忙打招呼:“阿姨。”
丁妈妈笑着说:“好一阵没见了。”
孟丁两家虽然没什么往来,但堰城地方小,又是熟人,平日里见面,总是要礼貌应对。
孟遥笑了笑,与她寒暄起来。
聊了一阵,丁妈妈带着几分犹疑地开口:“你最近见过你陈阿姨吗?”
丁卓和苏曼真订过婚,但因为苏曼真的去世,两家的关系变得很微妙。
孟遥把陈素月的近况同丁妈妈讲了。
丁妈妈叹了口气:“那我回头去探望一下。”
孟遥一时觉得恍惚,仿佛最近无论是见谁,总与曼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又聊了几句,丁妈妈问她公务员考试的事。
“没考好,”孟遥笑了笑,“我下午就要去外地面试。”
“去哪儿?”
“旦城。”
丁妈妈忙说:“那正好,能不能帮我个忙?”
“您说。”
“丁卓过年回来时,把移动硬盘落家里了,我正准备给他寄过去呢。你要是方便的话,能不能顺道帮忙捎带一下?”
孟遥思索片刻,答应下来。
丁妈妈便与她约定中午在河边碰头,把东西交给她。
说完,孟遥又想起一事:“阿姨,您有丁卓的联系方式吗?”
丁妈妈有些惊讶:“你没有他的电话啊?